——三十一年“老促”情
张在军
我是一名来自沂蒙山区沂水县的普通乡村教师。沂水县是著名的革命老区,是沂蒙精神重要的发源地之一用乳汁救伤员红嫂的故事就发生在沂水县。步入花甲之年,时常回忆前半生,值得感恩的人和事有很多。于我而言,中国老促会是最让我感恩的组织。不仅我,还有230万人,也同样对老促会怀有深深的感激。如果没有老促会,这230万人的生存状态或许会大不一样。在我们的教师队伍中,曾有过这样一个群体,他们的身份长期处在模糊状态。是教师却还要种地。是农民却还要教书。是干部又不享受干部待遇。是临时工却又长期任教。
他们在教书育人的同时,还要兼顾家庭生产。他们干着与公办教师同样的工作,但待遇却相差悬殊,同工不同酬。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中国民办教师”。
(二)
我曾经就是这230万中的一份子。1980年夏天。16岁的我以两分之差高考落榜,回到生我养我的西棋盘村。村子坐落在一个山坡的低洼处,茁壮的大树把220口人深情地抱在怀里。“西棋盘光棍多,缺水缺粮缺老婆。”这是当年流传在村里的童谣。这年四月,学校唯一的老师耐不住清贫“闯关东”去了。村支书请我给孩子补补课,说新教师一来你就走。我把36个孩子从荒野里收拢到学校,分成一、三、五年级在一个教室上课。我从大队粮食加工坊扛来一个旧钢磨头挂在校园的柿子树上,钟声响了,西棋盘小学又开学了。这是我小时候读书的学校。校舍简陋,四面透风。一个暑假,我把孩子落下的课囫囵吞枣地补上了。
暑假开学了,新教师还没有来。村支书让我再教一个月。新教师还没来。高中班主任一遍遍地催我回学校。我决定要离开这里了。这天刚鸡叫,我来到学校,批改完最后一本作业,在黑板上写了这句话:“对不起孩子们,我不能教你们了。新老师会把你们培养成才。”我就小跑回家,换好衣服,找那双唯一的只有郑重场合才穿的足球鞋。母亲昨天就把鞋刷干净晾在窗台上了。窗台空空的,鞋没了。正在找呢,家长李大哥拽着儿子小健进了我家,手里提着我那双足球鞋。
李大哥说,昨晚几个孩子把你的鞋藏在草垛里了。今早晨我扒草喂牛才发现。实在对不住了。我问小健,为什么拿老师的鞋。小健哭着说,同学们商量,把你的鞋藏起来,你没鞋穿就走不成了。我鼻子一酸,泪水顺着双颊流了下来。我没有走,留下来了。在这个讲台上一站就是几十年。
(三)
民办教师这个群体起始于何时?很多人说始于孔子。
远古时期的“人文初祖”黄帝、炎帝,教人们耕种、纺织、通商、捕鱼、狩猎,教化人们做人、做事,他们是人类文明的奠基者,应该就是最早的民办教师。民办教师这一工种是与新中国与生俱来的。建国初期,我国的少年儿童入学率不足20%。小学教师仅有83万人。当时一方面面临着广大人民群众迫切希望送子女上学的要求,另一方面又面临着教师奇缺的巨大困难。
国家在创办公立学校的同时,大力提倡、支持群众办学,为新生的人民共和国减轻负担,全国农村兴办了一大批民办学校,民办教师应运而生。到1966年,我们的学龄儿童入学率飙升到80%,民办教师增加到180万人。之后,人口增长失控,师资需求剧增。1977年民办教师达到高峰,达491万,占当时中小学教师总数的52%。进入九十年代,民办教师问题日渐突出。一是队伍庞大。虽然各地对民办教师队伍进行整顿、淘汰,但是到1994年仍有230万人。二是待遇太低。工资仅是公办教师的几分之一。而且很难保障。用苞米、瓜干等顶兑工资的比比皆是。医疗、退休保障更是奢望。
三是发展规划缺失。民办教师的性质、发展趋势等理论问题长期没有解决,工作缺乏规划。四是政策模糊。这支队伍是全部还是部分转正,争议很大。甚至在决策层有人主张“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民办教师可以长期存在。”一些曾经制定并实行过的民办教师转公办等政策,没有连续执行,失信于民办教师。极大影响了队伍的稳定。全面解决民办教师的问题迫在眉睫。
(四)
我与老促会结缘于1994年的9月。这是中国230万民办教师必须铭记的时间节点。他们不知道,这个群体的命运,将会从这个季节,随着中国老区建设促进会的介入开始悄悄改变。9月底,我接到中国老促会的通知,邀请我到北京参加“希望之希望——中国老区助教行动”的活动。这次活动是老促会联合国家教委、国家人事部等部门发起的。我和其他老区的100位民办教师一起来到北京。《人民日报》在头版刊发了民办教师登天安门城楼的照片,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响。老促会邀请北师大教授给代表们上课,提升大家的专业素养。老促会聚集了一批有着强烈社会责任感的工作者。
三十多年过去了,作为大会主持人的老区建设画报社总编。
漆志恒和老促会领导的话至今还记忆犹新。漆志恒说,这些年来,我和老促会的同志接触采访了大量的民办教师,多少次为他们的奉献所感动,多少次思考着能为这些人,为农村教育做些什么。革命老区遍布全国28个省。我们要实现四个现代化,但如果没有包括老区在内的农村现代化,就是空“化”。230万民办教师大部分在老区。他们年复一年用粉笔书写希望,却未能获得与付出相匹配的理解与尊重。这个伟大群体坚强的背影一次次感动着我们。振兴老区的希望在教育,振兴教育的希望在教师。最彻底、最急需的解决方式是让这个群体全部转正。作为一个以振兴老区为使命的社会组织,能够有机会投身于推动民办教师问题加快解决的进程,我们深感责任重大且意义非凡。“希望之希望”活动正是具体推进尽快解决的具体行动。多少年后,当年参加活动的代表无不发自内心地感叹:那次“助教行动”是代表们生命升华的开始。更是引发全社会关注、解决民办教师问题的开始。
(五)
“加油”“充电”结束,我回到了工作岗位。和老区教师代表在一起的日子里,我认真倾听着大家的心声,记录着大家的感受。半年之后,我撰写的12万字的《中国民办教师大调查》完成,寄呈给了有关部门。1996年9月8日晚上,我刚从山上收地瓜回家,门外狗叫,镇教委的李校长走进院子,说:“中央要召开教育工作座谈会,接通知送你连夜进京。”当晚,两名司机轮流开车把我送到国家教委。教师工作处杨处长向我们介绍了会议的背景。此次会议是李岚清副总理主持召开的。主要研究农村师资问题。杨处长说:你写的《民办教师大调查》领导们看了,论证科学,有决策参考价值。叮嘱我发言要用事实说话,以情感人。
9月10日上午,代表们来到人民大会堂。李岚清副总理让大家放下包袱,放下顾虑,畅所欲言。我安排在第二个发言。发言主题是:尽快给合格的民办教师“民转公”。我说,民办教师是党和政府撒播在农村最基层、最贴近“三农”的一个知识分子群体,他们对普及九年义务教育,扫除文盲,提高人民群众的政治、文化水平起了很大的作用。
他们工作条件差,负担重,待遇低,社会地位、物质待遇与他们的付出极不相称。建议尽快为他们民转公。朱开轩小声表扬我说,思路清晰,讲得好。李岚清发表了讲话:近几年,全社会都越来越关注民办教师,比如去年中国老促会举办的“希望之希望行动”等,就是社会关注的具体体现。全面解决民办教师问题的计划即将公布执行。几年后,所有合格的民办教师陆续“民转公”。
(六)
“老区助教”活动让我自身素质得到了提升。老促会人的雷厉风行、干事创业的作风时刻感染着我马不停蹄往前走。工作中,我提出了“生活处处是语文”“快乐大语文”“民族兴亡,阅读有责”的语文理念。比较早地把全民阅读提高到民族复兴的高度。我先后完成出版了国内第一套“习惯养成教育”九年义务教育教材(实验稿)、教育部统编版九年义务教育语文教材同步主题阅读《语文素养核心读本》等1000余万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就提出了“全民阅读”的理念并付诸实践,发起创办了比较早的农家书屋——“沂蒙书屋”,开启了全民阅读的探索与实践。有人说是最早的农家书屋,未必正确,但比2014年全国两会首次提出“倡导全民阅读”的号召早了30多年。对全国农村、社区后来设立各类58.7万家“书屋”,提供了有益的启迪和引领。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吴学谦为沂蒙书屋题写匾额。团中央第一书记李克强、老诗人艾青等先后为沂蒙书屋捐书。江泽民总书记三次接见我,两次问到沂蒙书屋,鼓励我一定要把沂蒙书屋办好。2024年,我获得了中国教育报全国十大推动阅读人物。这也是我第五次获得全国十佳。应全国各地教育局、学校的邀请,我先后为师生作“阅读让你人生更精彩”“践行教育家精神,做新时代大先生”等报告600多场,引领百万人爱上了阅读。
(七)
多少年后我回想自己与老促会的交集,曾多少次地感慨:那群老促会人的远见卓识,是怎样的非凡和特别!当年是一种怎样的激情和智慧,使得刚刚四岁的老促会决策者,在中国教育史上留下了注定会彪炳史册的战略行动。首先是浓浓的教育情结。漆志恒说,他毕业于北师大,和社会上很多人一样,如果不是因工作关系接触了农村教育,很可能对民办教师不会有太多的认知。当翻遍几十本辞书却找不到一个对民办教师的准确定义时,却不能不让自己震惊。关注民办教师,就是关注国家的未来。唤起全社会对民办教师的理解、关心,促使这个千古问题尽快解决,是极有意义的事。其次,雷厉风行,不瞻前顾后,目标确定,立即行动。不因循守旧,不拘泥于已有的经验,勇于突破思维的栅栏,勇于创新。没有先例和经验,全靠摸着石头过河。漆志恒说,老促会工作是可以选择安逸的。一张报纸、一杯茶也没人说什么。但一想到老区有这么多工作要做,有这么多困难要解决,大家无不觉得肩上担子的沉重。活动中与我们朝夕相伴的漆志恒,竟刚过而立之年,但他所表现出的成熟与从容,将希望的种子深深地播进了每一位代表的心田。老促会以“振兴老区、振兴民族”为己任,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豪情担当,策划了这次中国老区助教行动”。
记得当时,很多代表问漆志恒,我们什么时候能转正?
漆志恒沉吟了一下,脱口而出:快了,第一批转正的肯定是你们这些人。就是因为他画的这张“大饼”,多少将要逃离三尺讲台的民办教师坚持了下来,终于吃上了漆志恒画的这张“大饼”:转公!一晃三十年过去,我也退休了。一个强烈的念想让我辗转难眠。那就是尽快找到老促会,并代表民办教师这个群体向老促会道一声感谢!很快联系上了漆志恒,我像当年一样迫不及待赶赴北京。当我再次见到那个三十多年从未忘怀的人的时候,再也控制不住发自心底的情感,泪流满面,两个60后相拥而泣。我吃惊地发现,三十年过去了,漆志恒还在老促会,还在耕耘着《中国老区建设》这片希望的田野。这一刻,我真正明白了什么是老促会。早在31年前的那个秋天,我就已把自己看作是老促会的一员了。
去年,我退休后回到了西棋盘村,乡亲们对文化生活的渴望让我感动。三十多年前,沂蒙书屋在只有30多平米的草房里开启了全民阅读的探索之旅。多年来,各级党委政府给予了大力支持。但由于财政紧张,不可能做太大的投入。我借贷70多万元扩建了新沂蒙书屋500平米。充实藏书两万册,陆续开设读经诵典、乡村振兴大讲堂等功能。去年以来,先后有11个省6000多人次前来读书、参观。有的读者携儿带女在这里一呆就是好几天。阅读场所的狭小让人心急。目前只能勉强挤下三十个人。厕所要排队,餐厅坐不下,只能在院子里树下轮流吃饭,远不能满足周末、节假日从四面八方慕名而来的读者需求。五一期间预约的5000多人,只能婉言谢绝。现在乡村振兴如火如荼。全国各地文化振兴急需经验引领。沂蒙书屋三十多年来在老促会关心下铸就的这个全民阅读品牌弥足珍贵,容不得有丝毫损伤。西棋盘小学早已撤并空闲多年。我们规划的1500平书屋一旦建成,将会带动周边民宿、研学、文创等产业链发展,成为沂蒙老区文化振兴的引擎,助力老区从“红色沃土”迈向“文化高地”。
同时,它对国家连续12年倡导全民阅读的实践成果是一个可喜的成果展示,为全国的文化振兴,提供了一个可以迅速复制的样本。当天南地北的读书人听到沂蒙书屋在小草屋诞生的故事,听到肩扛锄头的农民从云雾飘渺的大山深处传出的朗朗读书声,或许就能读懂沂蒙老区为何能孕育出“水乳交融、生死与共”的沂蒙精神传奇。
我做了一些工作,党和政府给了我很多荣誉。1996年7月,我被中央授予第一届“全国优秀共产党员”荣誉称号,是那次表彰的12名代表中唯一一位教师代表。我先后获得了五次全国各类“十佳”。应中央邀请,我先后参加了建党75周年、80周年纪念大会,以及新中国成立60周年天安门观礼活动。《人民日报》、央视“新闻联播”等数百家新闻单位多次报道我。中宣部、中组部、中央党史研究室等单位拍摄了介绍我教书育人的纪录片《使命》《时代楷模》等,江泽民总书记题写了片名。我知道自己没这么优秀。是“老区”人民,是“230万民办教师”赋予了我特殊的意义,使我有幸成为大家目光汇聚的载体。前行的路依然艰难。我不会忘记多年来老促会对我的培养和殷切期望。我将在各级老促会的关心、支持下,不忘初心,克服困难,继续向着民族复兴的远方,风雨兼程再出发。(根据作者在全国老区宣传工作(南雄)会议大会发言整理)